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

译本序

  • 书山稗海,文史苑囿,于中沉潜含玩,钩沉抉隐,一旦发而为文,自是信手拈来,随机生发,纵横捭阖,不可抑勒
  • 我是穿五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为乐的侏儒,敬祈满足我的心愿:不要让我穷得粒米皆无,不要使我富得熊掌食厌。不要让采桑农妇都对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后宫佳丽亦对我秋波频传。不要让我愚昧得麦菽不分,不要使我聪明得明察云天。……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 胶东夜雨,灯火阑珊,四顾苍茫,音容宛在。

罗生门

  • 既然为无法可想之事想方设法,就无暇选择手段。
  • 上面射下的火光,隐隐约约舔着他右侧的脸颊,映出短短的胡须和红肿的酒刺。
  • 不,说对老太婆或许不够准确,应该是对所有恶的反感正在一分一秒地加剧。此时如果有人向这个仆人重新提起他刚才还在考虑的是饿死还是为盗的问题,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也就是说,仆人对恶的憎恨之心已如老太婆插在地板上的松明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
  • 那手腕瘦得皮包骨,同鸡爪无异。
  • 这使得那股剧烈燃烧的憎恶之情不觉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大功告成的心安理得的愉悦与满足。
  • 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是出于无奈,不然就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干的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所以,这个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

  • 当然,表面看去,至今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也不仅仅由于他身为一心向往来世净土的僧侣自知不该对鼻子耿耿于怀,更是因为他不愿意被人看出自己苦于鼻子一事本身。
  • 内供的苦恼其实是来自被鼻子刺伤的自尊心。
  • 内供坚持不懈地打量这些人的面孔,只为找出一个长有类似鼻子的人来,也好聊以自慰。
  • 从震旦的故事中倒是听说过蜀汉刘玄德的耳朵大。当时他想,如若长的是鼻子,自己不知会感到何等心怀释然。
  • 百般劝说内供何妨一试。这对内供可谓正中下怀,终归言听计从。
  • 由于被踩的是发痒部位,较之痛感,心里反倒有些舒服。
  • 蓦地,他又担心鼻子某日故态复萌。
  • 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样呀!
  • 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此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
  • 这样一来,肯定再无人发笑了——内供在心中自语。长长的鼻子,摇晃在秋日的晨风中。

手帕

  • 斯特林堡[插图]的《编剧法》
  • 王尔德的《惨痛的呼声》和《意图集》
  • 日本文明近五十年间在物质方面展示了相当显著的进步,而在精神上则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进展。岂止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毋宁说是在堕落。
  • 当演员发现了对于最为普通感情的恰如其分的表现方法并因此获得成功时,无论是否合于时宜,他都会为之欣喜;同时又因其成功而往往驾轻就熟。而这便是所谓manière(表现手法)……
  • 先生也全然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在能联想起留洋期间所看戏剧某幕场景的范围内产生几分兴致。不妨说,同中学英语老师为找习惯用语而读萧伯纳的剧本没多大区别。但兴趣毕竟是兴趣。
  • 在这种情况下,较之等待主人的来客,让来客等待的主人往往更为焦急,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 来客超出先生的估计,身穿高雅的铁灰色单层和服,披一件黑色罗纱外套,唯有胸口细细留出的部位鼓出翡翠衣带扣。衣带扣呈清秀的菱形。头发挽成椭圆形发髻。
  • 妇人不无造作地环视房间。
  • 喝茶还是不喝茶这一念头完全从青年的死独立开来,刹那间扰乱先生的心。然而毕竟不能把端起的茶杯原样放回。
  • 最后他又察觉,变得皱皱巴巴的丝绸手帕在柔嫩的手指间宛如被微风吹拂一般抖动着刺绣花边——妇人脸上固然带着笑容,但实际上一直用全身哭泣。
  • 夏日的傍晚过得很慢。玻璃窗大敞四开的宽大阳台上总是笼罩在若明若暗的夕晖下,夜幕很难降临。
  •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讲起海伯格夫人——大概出自巴黎——的手帕的故事。说她虽然面带笑容,而手却将手帕撕成两半。即所谓双重演技。我们现在称之为“做派”……

地狱变

  • 老殿下所思所想,决非如此只图自己一人富贵荣华,而是以黎民百姓为念。也就是说,乃是与万民同乐的宽宏大度之人。
  • 自不待言,从那以后一些嘴上无德之人便说良秀举止活像猴子,竟给他取了个猴秀的诨名。
  • “恕我冒犯。到底是个畜生,请您饶了它吧!”
  • “再说叫起良秀来,总觉得是父亲挨打受骂,不忍心看着不管。”
  • 一次少女感冒卧床,小猴规规矩矩地坐在枕旁,也许神经过敏的关系,
  • 因此,老殿下偏爱良秀的女儿,完全出于对她怜爱小猴的孝行的欣赏,绝不是世人风传的什么好色云云。
  • 那古怪脾性便是:吝啬、贪婪、无耻、懒惰、自私,而特别无可救药的,恐怕还是骄傲自大和刚愎自用,无时无刻不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吹自擂。
  • 因是如此人物,画起吉祥天来,笔下自是令人作呕的傀儡面孔;画不动明王时,出现的竟是混迹江湖的捕快形象,举止全都不堪入目。而若责问其本人,则若无其事地答曰:“我良秀画出的神佛难道会降罪于我?天大的笑话!”
  • “总之你是喜欢丑陋的啰!”他居然咧开老来红的嘴唇怪里怪气地笑着,大言不惭地回答:“诚哉斯言。平庸画师安知丑陋之美乎!”
  • “智罗永寿”乃昔日来自震旦的天狗之名。
  • 不过,良秀对女儿的疼爱也仅限于疼爱而已,至于来日为其择一良婿的打算却是做梦都没出现的。
  • 现在要说的事情发生在老殿下因少女之事而对良秀大为不快之时。不知何故,老殿下突然召良秀进府,命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 他在一帖屏风的一角小小地画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可烧毁刀山铁树的“红莲大红莲的”烈火漩涡,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判官们中国样式的衣服除斑斑点点的黄蓝之外,便清一色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色,浓烟和火粉如卍字一般在火海中拼命厮打,狂扭乱舞,浓烟溅墨,火粉扬金。
  • 甚至有人作证,说一次从隐蔽处偷看正在作画的良秀,但见数只灵狐影影绰绰,围前围后。
  • 即使在没画地狱变屏风的平时他也随时做得出来。就以他为龙盖寺画五趣生死图那次为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常人避而不视的路旁死尸跟前,毫发毕现地将几近腐烂的面孔手足临摹一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劲头,一般人怕是很难想象是怎样一种光景。
  • “什么,叫我下去?——去哪里,——叫我去哪里?下地狱来!下地狱来!——是谁?谁在这么说话?——你是谁?——我以为是谁呢……”
  • “我想见识一下被铁链捆绑的人,对不起,就委屈一会儿任我处置好了,嗯?”他语气甚是冷淡,全无歉疚之意。
  • 但使弟子害怕的并不仅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使其汗毛倒立的,是师父冷冷面对骚乱而徐徐展纸舔笔描绘这文静少年惨遭怪鸟啄食的恐怖场面的光景
  • 这也是理所当然,原来那猫头鹰身上居然缠着一条漆黑的蛇,从脖子一直缠到一只翅膀,缠得结结实实。
  • 这类事之外还有几桩。前面忘说了一句,受命画地狱变屏风时是初秋,其后至冬末期间,良秀的弟子们始终受到师父怪异举止的威胁。
  • 为画五趣生死图连路旁死尸都写生不误的我行我素之人,居然为屏风画进展不顺这区区小事而孩子似的哭泣,实乃天下奇闻。
  • 梅花飘香月色朦胧的暖夜。
  • 周围万籁俱寂,月色如雾如霭,除了鱼跃的声响再不闻任何动静。
  • 不消说,这便是良秀女儿。只是这天夜晚少女看上去甚是容光焕发,与平时判若两人。眼睛睁得很大,闪闪生辉。脸颊也烧得通红。而且衣裙凌乱不堪,平添了几分一反常态的冶艳。难道这就是那般娴静孱弱、遇事只知忍让的良秀女儿?我靠着拉门,望着月光下妩媚动人的少女,像指什么东西似的手指仓皇遁去的一个人的足音方向,用眼神静静询问是谁。
  • 我生来愚钝,除了显而易见的事以外一概浑然不觉,便再也不知如何搭话,
  • 而我自己也好像碰见了不该目睹的东西,忐忑不安而又无端歉然地悄悄折回原路。
  • 原来是那个小猴良秀在我脚下像人一样双手拄地,晃着小金铃恭恭敬敬地向我磕头呢!
  • 实际上老殿下的样子也非同小可,活像传染上了良秀的疯癫,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闪电似的抽搐不已。而且话音甫落,又以天崩地裂之势扯开喉咙大笑不止。
  • 凡此种种,在夜风摇曳的灯光之中,或明或暗,如梦如幻,森森然而凄凄然。
  • 形容枯槁寒伧,身形矮小猥琐,竟像给星空压瘪了一般。
  • 笼罩庭园的黑暗仿佛正屏息敛气地窥伺众人的动静。
  • 老殿下同身旁侍从之间交换了别有意味的微笑
  • 显然是良秀女儿无疑。我几乎失声惊叫。
  • 被烟呛得白惨惨的面庞,那随火乱舞的长飘飘的秀发,那转瞬化为火焰的美艳艳的樱花盛装——所有这些是何等惨不忍睹啊!尤其每当夜风向下盘旋而烟随风披靡之时,金星乱坠的红通通的火焰中便闪现出少女咬着堵嘴物而始终拼命挣脱铁链时那痛苦扭动的情形,令人觉得地狱的大苦大难活生生展现于眼前。不光我,就连那大力士也不寒而栗。
  • 似乎女儿临死挣扎的状态并未映入他的眼帘,他所看到的唯有火焰的美不胜收和女人的痛苦万状,从而感到无限心旷神怡。
  • “无论一技之长如何出类拔萃,大凡为人也该懂得人伦五常,否则只能坠入地狱!”

蛛丝

  • 极乐莲池的下面正是地狱的底层,透过水晶般的水,可以清楚看见三途河和刀山景象,恰如窥看透视镜一般。
  • 若不当机立断,蛛丝肯定从正中间断开,自己随之掉下。
  • “喂,罪人们,这条蛛丝是我的!你们到底问过谁爬上来的?下去,快下去!”
  • 犍陀多只想自己脱离地狱那缺乏慈悲的心受到相应的惩罚,跌回原来的地狱——在释迦佛祖眼里,大概显得猥琐而又可怜。

  • 我脑海中难以言喻的疲劳和倦怠投下宛如雪云密布的天空那样沉沉的阴影。
  • 一根根切开视野的月台立柱、仿佛被遗忘的运水车,以及向车厢里某人致谢的红帽子搬运工——所有这些都在扑打车窗的煤烟中恋恋不舍地向后面倒去。
  • 隧道中的火车、这个乡下的小姑娘,以及连篇累牍全是琐事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费解的、低等的、无聊的人生象征又是什么呢?一切都让我感到心烦。
  • 所以,我心底依然积蓄险恶的感情,以冷酷的眼神望着那双长冻疮的手千方百计想抬起玻璃窗的情形,但愿她永不成功。
  • 这时我才得以暂时忘却难以言喻的疲劳和倦怠,忘却费解的、低等的、无聊的人生。

舞会

  • 菊篱的尽头,欢快的管弦乐从楼梯上面的舞厅里如难以抑制的幸福喘息不停顿地流溢出来。
  • 她交替咀嚼着羞涩和得意。
  • 明子隐约意识到血色涌上自己脸颊。
  • 无数花瓶里的菊花或将轻快的银色或将沉稳的金色闪烁在人浪之间。并且这人浪在犹如香槟酒一般涌起的德国管弦乐那华丽旋律的煽动下一刻也不停止,摇摆得天旋地转。
  • 这般漂亮的小姐莫非同样如偶人一样住在纸与竹木做成的房子里么?同样用细细的金属筷子从手心大小的青花碗里夹饭粒吃么?他的眼睛里几次连同和蔼可亲的微笑掠过这样的疑问。
  • 这里,燕尾服和白皙的裸肩川流不息
  • 所以海军军官这句话唤起的过去美丽的梦幻——那幽暗的森林喷泉和即将凋零的玫瑰的梦幻也只能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一栏之隔的阳台对面,遮蔽广阔庭园的针叶树静悄悄交叉着枝条,树梢上面点点透出酸浆果样小红灯笼的光亮。凉浸浸的空气底端,那从下面庭园涌起的地苔味儿和落叶味儿仿佛微微传出凄寂的秋天气息。
  • “不,不叫洛蒂,叫朱利安·韦奥。”

密林中

  • 所云人命如露亦如电,真个千真万确。
  • 哪里,杀一个人并不像你们想得那么严重。反正要抢女人就必然要杀男人。只是我杀时用的是腰刀,你们则不用刀,用的是权力,是金钱,有时甚至只随便用个漂亮的借口便取了人命。血固然不流,人也活得神气活现,但同样是杀。从罪孽轻重来看,真说不清是你们严重还是我严重,彼此彼此(面露讥笑)。
  • 往下嘛——怎么样,贪欲这东西可怕不可怕?
  • 原来她是在说:“是你死还是我丈夫死,两个得死一个。失身给两个男人,对我比死还难受。不管谁死,反正我跟剩下的一个。”这时我才猛然动了杀心
  • 我是第二十个回合把刀插进对方胸口的。第二十个回合——这点请不要忘记。这点现在也让我佩服。能同我砍杀二十个回合的,普天下也只他一人(开心地微笑)。
  • 眼睛里闪动着一不是愤怒二不是悲哀,而显然是鄙视我的冷光,没错!那眼神对我的打击,比大汉的脚踢还要沉重。
  • 丈夫——仍然鄙视我的丈夫——说的是“杀吧!”我几乎梦游似的把短刀噗一声扎进丈夫的浅蓝色袍胸口。
  • 意思是想告诉她那家伙全是胡说八道,不可当真
  • 我还从没见妻子像当时那么漂亮过。
  • 旋即,一脚把妻子踢倒在落叶上(再次露出按捺不住的嘲笑),强盗静静地抱拢双臂,看着我说:“这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杀,还是放?回答只消点一下头:杀?”只此一句话,我就赦免了强盗的罪恶。(再次长久沉默)
  • 妻子失落的短刀在我眼前闪光。我拿在手上,猛地刺进自己的胸膛。一股带腥味的东西涌上口腔。疼痛却丝毫也没有。

矿车

  • 良平有时一边眼望如此光景,一边心想当一个土工多好,至少想跟土工一起坐一次矿车,哪怕仅仅一次。
  • 但第二声车轮响后他就不在乎
  • 今仍在他脑海里某处留有清晰的记忆。薄暮时分模模糊糊的不大的黄色草帽……但是,就连这记忆也逐年减却色彩。
  • 还是上坡路好,可以一直让我推下去
  • 去的路上推的地段多,那么回路上自然坐的地段多。
  • 不到该到的地方,车也好他们也好都不可能返回。
  • 良平冷淡地说了声“谢谢”。但马上觉得这样对不起对方。为了掩饰自己的冷淡,他从纸包里的糕点中拿一个放进嘴里。
  • 在劳顿疲惫的他的面前,那片暮色笼罩的竹林和坡路至今仍时断时续细细地向前伸展……

阿富的贞操

  • 雨不时突然倾泻在看不见的房顶上,又不知何时遁往高空。每当雨声高奏,猫便瞪圆琥珀色的眼睛。
  • 一个乞丐在荡漾着“杀气”的寂无人息的厨房里摆弄手枪——这无疑是颇有小说色彩的罕见光景。但眯细眼睛的猫依然弓起脊背,俨然知悉所有秘密冷漠地蹲着不动。
  • 听说猫这东西三年的恩义都会忘掉,你大概也信赖不得。
  • 但眉眼充满生机,身体胖乎乎紧绷绷的,有一种令人联想到鲜梨鲜桃的娇美。
  • 被雨淋湿了的衣服、衣带——无论看哪个部位,都因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而逼真地显现出肉体,而且那肉体是那般年轻,一看就知是处女。
  • 然而阿富清澈的眸子里全然看不出害怕的阴影。只是脸颊比刚才更加红了
  • 阿富现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担忧的眼神。略略颤抖的嘴唇之间闪出一排细密的白牙。
  • 他脸上涨满无可形容的奇异表情,看上去既像厌恶又像羞愧。回到木板间,他再次背对茶室,突然难受似的笑了起来。
  • 怎么说好呢,只是觉得那时若不那样做,总好像有事没做完似的。”
  • 村上新三郎源繁光,今天可是打了个败仗!
  • 当然,二十年时光也给她带来了衰老。但眼睛里清澈的光波同往日没什么两样。
  • 二十年前那个雨日的记忆刹那间涌上阿富的心头,真切得几乎令人窒息。那天她竟至为救一只猫而要稀里糊涂地委身于新公。那动机是什么呢?她不知道。而新公在那种情况下对她裸露的身体连一指头也没碰——那动机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但对阿富来说那一切都是极其理所当然的。和马车相错时间里,她觉得心似乎舒展开来。

一篇爱情小说——或“爱情至上”

  • 这倒是个疑问。现代怀疑、现代盗贼、现代染发剂……这些名堂想必是存在的。唯独爱情自远古伊奘诺尊伊奘冉尊以来始终没多大变化,我觉得。
  • 唯独眼睛具有天才特有的光闪。他的眼睛像一块蕴含恒定热能的火炭——便是这样的眼睛。
  • :我所说的现代性即是指这种爱情。
  • 唐代崔颢那首诗中曾有这样的描绘:“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 窗外下着雨。达雄看着信发呆。他恍惚从字里行间看见了妙子的西式房间,看见了钢琴盖上电灯辉映下的“我们的巢”……
  • 达雄去妙子家是想弹那架钢琴。不妨说,他爱的是钢琴。毕竟贫穷的达雄没什么钱买钢琴。
  • 但是,生活中的女主人公不一定是贞女,也未必是荡妇。

单相思

  • 酒或许甜,可志村也够甜的。
  • 也真是奇怪,听起来再没有比梦和男女私情更索然无味的了。
  • 这就是一厢情愿吧。对不情愿的人,也要想方设法让他情愿
  • “正看着,他在树那里一下子停住,朝我这边转过脸,摘下帽子微笑。看上去简直是朝我打招呼。知道名字真想叫他一声……”
  • 不过,就算发神经,也是有真情实意在里边的。说不定,迷恋电影角色是她编造出来的,而其实说不定是曾对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害单相思。

侏儒警语

  • 较之一根草,或许一条藤蔓能伸出更多的分支。
  • 细砂无数,星辰无数,当有一星,发光予吾?
  • 不妨说,强者蹂躏道德,弱者则又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通常是介于强弱之间者。
  • 所谓贤人,归根结蒂就是能使荆棘丛生之路也绽开玫瑰花之人。
  • 武器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武将的武艺。正义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煽动家的雄辩。
  • 少时学语苦难圆,唯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 人生类似由狂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如果有人对这种荒诞的比赛愤愤不平,最好尽快退出场去。自杀也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但决心留在场内的,便只有奋力拼搏。
  • 地上乐园大体应该是这样的地方:居于其中,双亲必然随着子女的成长而停止呼吸;兄弟姐妹即使生为恶棍但决不生为白痴,因而毫不互为负担;女人一旦成为人妻,马上借得家畜之魂而变得百依百顺;小孩无论男女,全都可以遵从父母的意志和情感而在一日之中数次或聋或哑或为胆小鬼或作睁眼瞎;甲友不比乙友穷,乙友亦不比甲友富,从而在相互吹捧中获得无上的愉悦。
  • 彻底幸福是仅仅赋予白痴的特权。任何乐天主义者都不可能始终面带笑容。假如真正允许乐天主义者存在,那只意味着对幸福何等绝望。
  • 自古以来政治天才便似乎被认为是以民众意志为其自身意志者。其实大概恰恰相反。毋宁说政治天才是以其自身意志为民众意志之人。至少口头表达上能使民众昏昏然相信此乃他们大家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大约兼有演戏天才。拿破仑曾说“庄严与滑稽仅一步之差”。这句话与其说是帝王之言,更像出自名优之口。
  • 舆论通常是私刑,而私刑通常是一种娱乐。纵使不用手枪而代之以新闻报道。
  • 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影,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
  • 女人的服装至少是女人自身的一部分。
  • 为娶处女为妻,我们不知在妻的选择上重复了多少次滑稽可笑的失败。差不多该是向处女崇拜告别的时候了。
  • 天才也囿于各自难以逾越的制约。发现这种制约不能不伴随或多或少的寂寞。但不觉之间又反而会生出一种亲切。正如悟得竹是竹、常青藤是常青藤一样。
  • 庸才之作纵是大作,也必如无窗的房间,从中根本无法展望人生。
  • 价值并非古来公认的那样存在于作品本身,而存在于欣赏作品的我们的心中。
  • 善恶不超越好恶,好恶即善恶,爱憎即善恶。
  • ‘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诚然痛快淋漓,但有时难免招致偏颇之嫌。但‘半肯定论法’毕竟承认了一半某作品的艺术价值,所以容易被看成公允之见。
  • (这时一个年轻听讲生问‘老师,用“全否定论法”不可以么?')不可以,‘全否定论法’至少眼下不能用。佐佐木氏终究是有名的新作家,适用的还仅限于‘半肯定论法’……”
  • 我们并不能做想做的事,只是在做能做的事。这不仅限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大概神也未能称心如愿地创造这个世界。
  • 将大作与杰作混为一谈确乎是鉴赏上的物质主义。大作不过呕心沥血的问题。
  • 我钟爱的作品——文艺方面的作品——说到底是能从中感觉出作家本人的作品。要塑造人,塑造具有大脑、心脏和七情六欲的像一个人的人。不幸的是,作家大多是缺少其中一项的残疾(当然不是说不佩服——有时候——伟大的残疾)。
  • 若一味依赖经验,犹如不考虑消化功能而只顾吞咽食物;但若完全不依赖经验而仅仅依赖能力,则同不考虑食物而只迷信消化功能无异。
  • 最幸福的艺术家是晚年声名鹊起的艺术家。
  • 老好人最像的是天上的神。第一适合对其讲述欢喜,第二适合与之倾诉不幸,第三是可有可无。
  • 艺术同于女人。必须笼罩在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或流行风气之中方能显得风情万种。
  • 不仅如此,艺术在空间上还身负桎梏。爱一国民众的艺术必须了解一国民众的生活。
  • 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只是,为理解这一步,必须懂得百里的一半为九十九里这一超数学才行。
  •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至于向不维护我们利益的人投以“干净的一票”。将“我们的利益”换言为“天下利益”,乃是整个共和制度的谎言。必须认为,这个谎言即使在苏维埃统治下也不会消失。
  • 给予我们这个社会以合理外观的,难道不是因其本身是不合理的——不合理到极点的么?
  • 偶然亦即与神的搏斗总是充满神秘的威严。赌博者亦不例外。
  • 法律之所以禁赌,并非由于赌博造成的分配方式本身的不妥,实则因为其经济上的心血来潮难以容忍。
  • 倘若正直,我们势必很快发现任何人都不可能正直。因而我们便不能不对正直感到不安。
  • 忍让是浪漫的卑躬屈膝。
  • 再没有比“勤俭尚武”一词更空洞无物的了。尚武是国际性奢侈。事实上列强不正在为军备耗费巨资吗?如若“勤俭尚武”也不算是痴人之谈,则必须说“勤俭浪荡”亦可通行无阻。
  • 倭寇显示我们日本人具有完全可同列强为伍的能力。即便在劫掠、杀戮、奸淫等方面,我们也绝不比来找“黄金之岛”[插图]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吉利人等相形见绌。
  • 结婚对于调节性欲是有效的,却不足以调节爱情。
  • 却又不能不现出微笑——即使当了艺伎,想必她也严守母亲教导,断不至于落枕
  • 古往今来,虔诚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大抵是艺术上的败北者。正如坚强的国家主义者大抵是亡国之民一样——我们任何人都不会追求我们本身已有的东西。
  • 单就处世而言,热情的不足倒不足为虑。相比之下,更危险的显然是冷淡的缺乏。
  • 我对他们夫妻没有爱便相抱生活委实感到惊讶。而他们则对一对恋人的相抱而死惊讶不已,却是不知何故。
  • 我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爱幼小的孩子的呢?原因的一半至少在于无须担心为幼儿所欺。
  • 但若据此相信大雅不懂交合之事,那么恐怕是因为他本人性欲太强了,故而确信不可能知晓其事而不实施。
  • 不过今天想来,骂古人确比骂今人万无一失。
  • 我曾在一个雪霁薄暮时分看过落在邻居房顶上的深蓝色的乌鸦。
  • 志在舞文弄墨者无论是怎样的城里人,其灵魂深处都必须有一个乡巴佬。
  • 气韵乃作家的后脑勺。作家自身无从看见。若勉为其难,唯有折断颈骨了事。
  • 演员和歌手的幸福在于他们的不留作品——有时我这样认为。
  • 健全的理性发出命令:“勿近女人!”健全的本能则发出相反的命令:“勿避女人!”
  •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社会陋习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 命运比偶然具有必然性。“命运在性格中”这句话绝非可以等闲视之。
  • 傻子总是以为自己以外之人统统是傻子。
  • 他的谎言远比我辈的真实更为鲜血淋漓。
  • 他无所不知,并且毫不顾忌地言无不尽。毫不顾忌地?不,恐怕也像我们这样多少有所算计吧。
  • 恋爱不过是披以诗的外衣的性欲。至少不披以诗的外衣的性欲不值得称之为恋爱。
  • 梅因朗德颇为精确地叙述过死的魅力。实际上我们也因某种契机感受到死的魅力,最后都很难逃往圈外,如绕着同心圆旋转一样一步步向死逼近。
  • 遗传、境遇、偶然——主宰我们命运的不外乎此三者。沾沾自喜者只管自喜就是,但就别人说三道四则属多管闲事。
  • 将复仇之神置于宙斯之上的希腊人哟,你们已洞察一切!
  • 他事母至孝。当然,他深知爱抚和接吻可以给其寡母以性的慰藉。
  • 我们最为自豪的仅限于我们所不具有的东西。
  • 最怯懦的人看上去向来是最勇敢的人。
  • 我每每这样想道:就像我对那个女人倾心时她也对我倾心一样,我对那个女人生厌时最好她也对我生厌。
  • 三十岁过后,我无时无刻不感到爱的饥渴
  • 纵使再心爱的女人,同其交谈一小时便觉得乏味。
  • 我常常说谎。但从我口中说出的谎无不拙劣至极,当然诉诸文字时除外。
  • 能使我感伤的,唯独天真无邪的儿童。
  • 我对金钱淡然视之。当然是因为糊口总还没有危机。
  • 对两三个朋友,纵使没说实话,也未曾说过谎言。因为他们也没有说谎。
  • 莎士比亚也罢歌德也罢李太白也罢近松门左卫门也罢,恐怕都将消亡。然而艺术必在民众中留下种子。我在大正十二年写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信念至今仍毫不动摇。
  • 我固然失败了。但造我之物必然造出别人来。一棵松的枯萎实在不足挂齿。只有存在广袤的大地,便有无数种子孕育其中。
  • 睡眠比死亡惬意,至少较为容易。